李毅盯着那张薄薄的纸,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八年的汗水与忠诚,换来的竟是一纸辞退通知。
只因他只有高中文凭。
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窗外,乌云开始聚集。
他默默收拾着陪伴他八年的工具。
那些冰冷的金属,似乎比人心还有温度。
当他的背影消失在车间门口,没有人知道,一场灾难正在酝酿。
而能够阻止它的人,已经离开了。
第一章 最后一天
李毅站在嗡嗡作响的机器旁,手掌轻轻贴在冰冷的金属外壳上,仿佛在感受一个老朋友的心跳。这台德国进口的SPX-7000型自动化生产线是工厂的核心,八年前安装时,他就是现场协助的初级技工。如今,这条生产线就像他身体的一部分,每一个声响,每一次震动,他都能读懂其中的含义。
“李哥,三号机组有点异常振动,能来看看吗?”年轻的技工张磊在车间另一端喊道。
李毅点点头,没有多余的话语。他走到三号机组旁,耳朵贴近机器外壳,闭上眼睛听了片刻。“连接轴轴承有初期磨损,需要更换。通知仓库取备件,现在处理还能保住整个传动系统,再拖两天……”他停顿了一下,“整条线都得停。”
这样的判断,维修部里没人会质疑。李毅的话在车间就是铁律,尽管他名义上只是高级技工,头上还有主管、经理。
中午在食堂,李毅照常与几个年轻技工坐在一起。他们喜欢围着李毅,听他讲解那些复杂故障的排查方法。没有高深的理论,只有实用的经验和敏锐的直觉。
“李哥,你怎么就这么懂那些机器?我们上了这么多专业课,还是摸不着头脑。”王明一边说,一边将餐盘里的青椒挑到一边。
李毅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机器跟人一样,有自己的脾气和语言。你得多听、多看、多感受。”他咬了一口馒头,“书上写的都是理想状态,可现实里,灰尘、湿度、金属疲劳,甚至天气变化都会影响机器。”
这样的场景八年来几乎每天都在上演。李毅没什么保留,把自己知道的都教给年轻人。他常说自己没上过大学,但希望后辈能站在他的肩膀上,看得更远。
下午两点,部门秘书突然来到车间,通知李毅去人力资源部一趟。这很不寻常,通常只有正式员工大会或者违纪谈话才会直接叫人去HR。
李毅擦了擦手上的油污,脱下工装,露出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衫。他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里闪过一丝不解。
人力资源部办公室冷气开得十足,与车间的闷热形成鲜明对比。HR经理赵成和维修部主管周伟已经坐在那里,表情严肃。
“李工,请坐。”赵成推了推金丝眼镜,面前放着一份文件。
李毅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他注意到周伟避开了他的目光,这让他心里一沉。
“李工,你在我们公司已经服务八年了,表现一直很优秀。”赵成开场白很官方,“但是,公司最近调整了人事政策,所有技术岗位必须持有大专及以上学历。”
赵成将桌上的文件推向李毅:“很遗憾,根据新规定,我们不能继续聘用你了。”
那是一份辞退通知书。
李毅愣在那里,好像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八年来,他解决了无数连厂家工程师都头疼的故障,设计了十几项工艺改进,为公司节省了数百万元的维修成本和停机损失。而现在,一纸文凭要否定这一切。
“这是总部的规定,我们也很为难。”周伟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李工,你的能力大家都清楚,但规定就是规定。”
李毅沉默了很久,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似乎还在他耳边回荡。他最后问:“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赵成摇摇头:“政策刚性的,全集团统一执行。你的离职补偿会按法律规定支付。”
李毅慢慢点头,在辞退通知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迹稳定得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回到车间,消息已经传开了。年轻工人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表达着不满和不解。
“他们疯了吗?怎么能辞退李哥?”
“没有李哥,这条线能转几天?”
李毅抬起手,大家安静下来。“好好工作,别耽误生产。”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开始收拾自己的工具柜。
他的工具柜里没有什么私人物品,只有整整齐齐排列的各种工具,每一件都擦得锃亮,保养得极好。这是他八年来的战友,陪他度过了无数个紧急维修的夜晚。
张磊红着眼睛走过来:“李哥,这太不公平了!”
李毅拍拍年轻人的肩膀:“世上没有绝对的公平。照顾好机器,它们需要细心。”
当他抱着装满工具的纸箱走出车间时,生产线依然在轰鸣,仿佛不知道它的守护者已经离开。
周伟站在二楼的办公室窗前,看着李毅的背影消失在厂区大门外,心里掠过一丝不安,但很快又被执行政策的自我安慰所取代。
李毅走出工厂大门,最后一次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他待了八年的地方。夕阳将厂房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他不知道,这头巨兽很快就会因为失去驯兽人而发狂。
第二章 夜班惊变
李毅离开后的第一个夜班,车间里的气氛明显不同。
往常,只要有李毅在,即使是最复杂的故障,工人们也心里有底。现在,一种无形的焦虑在维修团队中蔓延。张磊和王明几次下意识地看向李毅常站的位置,那里现在空无一人。
“没事,咱们跟李哥学了这么久,基本问题能搞定。”张磊这话既是对王明说,也是在为自己打气。
王明点点头,但眼神里的担忧并未散去。他清楚,李毅的某些判断力和经验,不是靠“学”就能完全掌握的。
前半夜相安无事。生产线运转正常,监控屏幕上的各项参数都在绿色区间。值班的工人们稍微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开始闲聊起来。
“听说总部这次学历清理是动真格的,各个分公司都辞退了不少人。”
“形式主义!李哥这样的实操专家,比多少纸上谈兵的大学生强多了!”
凌晨两点十五分,控制室的警报突然响起。
不是普通的单机报警,而是整条生产线紧急停机的最高级别警报!
所有运转的机器同时停了下来,车间里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警报灯在不停旋转,把红色的光投射在每个人惊惶的脸上。
“怎么回事?”张磊第一个冲到主控台前,屏幕上显示:SPX-7000系统核心控制器故障,生产线已紧急停止。
核心控制器是整条生产线的大脑,一旦失灵,所有设备都会陷入瘫痪。
“重启试试!”王明建议道。
张磊按下重启键,但系统启动到自检阶段就卡住了,屏幕上跳出一连串错误代码:E-07、C-12、F-33...
这些代码在场的维修工人都没见过。
“查手册!快查故障代码手册!”张磊喊道。
王明已经翻开了厚重的设备手册,手指颤抖着在页面间搜索。“E-07...控制器主模块通讯中断;C-12...数据总线冲突;F-33...固件校验失败...”
每一个代码都指向系统深处的问题,远不是简单的重启能解决的。
值班班长立刻打电话给周伟。
凌晨三点,周伟急匆匆赶到车间,脸色铁青。“什么情况?为什么整条线停了?”
“周主管,核心控制器故障,一堆没见过的错误代码。”张磊指着屏幕,“我们尝试了所有基本处理方法,没用。”
周伟盯着那些闪烁的红灯,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生产线每停一分钟,公司就损失数千元。
“联系设备厂家了吗?”他问。
“已经打了紧急服务电话,但他们最近的工程师也在四个小时车程外,而且...”王明顿了顿,“而且对方说,如果是核心控制器硬件故障,可能需要从德国调货。”
周伟感觉一阵眩晕。“从德国调货要多久?”
“至少两周。”
两周的停产意味着数千万元的损失,还有可能失去重要客户订单。周伟不敢想象那样的后果。
维修团队尝试了所有他们能想到的方法:更换控制器备用电池、清理数据接口、刷新基础固件...全都无济于事。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车间里的气氛越来越凝重。
“要不...给李哥打个电话?”张磊小声提议。
周伟立刻摇头:“不行!他才刚被辞退,公司有规定,离职人员不得接触核心技术问题。”
“可现在整条线都停了!”王明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而且李哥不是那种人,他不会看我们笑话的。”
周伟咬了咬牙:“先等等厂家工程师。天亮前他们应该能到。”
然而,早上六点传来的消息让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厂家工程师在路上遇到高速公路因事故封闭,至少要中午才能到达。
与此同时,公司高层已经得知了停产消息。总经理亲自打来电话,要求周伟不惜一切代价,在上午十点前恢复生产,否则公司将面临巨额违约赔偿。
“周主管,没时间了。”张磊看着面如死灰的周伟,“只有李哥能救这场危机了。”
周伟看着停滞的生产线,看着工人们无助的眼神,终于艰难地点了点头。
“你打吧。”
第三章 黎明前的电话
李毅被枕边刺耳的手机铃声惊醒。
窗外,天色刚刚泛白,时钟指向清晨六点半。他通常七点起床,为一天的工作做准备——或者说,曾经的工作。
他看了眼来电显示:张磊。这个他带了四年的徒弟很少在这个时间打电话。
“喂?”李毅的声音还带着睡意。
“李哥,对不起这么早打扰你...”张磊的语气急促而焦虑,“出大事了。SPX-7000全线瘫痪,从昨晚两点停到现在,我们试了所有办法都不行。”
李毅坐直了身子,眉头微皱。SPX-7000是他最熟悉的设备,这条生产线虽然复杂,但很少出现导致完全停机的故障。
“错误代码是什么?”他直接切入核心。
“E-07、C-12、F-33,还有一些其他的,一直在变化。”张磊说。
李毅沉默了片刻。这些代码组合很不寻常,指向的是系统级的多重故障,通常不会同时发生。
“重启过吗?”
“试了三次,每次都卡在自检阶段。”
“备用控制器模块切换试过了吗?”
“试了,一样的问题。”
李毅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这不符合常规故障模式。SPX-7000有主备两套控制器,即使主控制器完全失效,切换到备用系统也应该能让生产线恢复运转。
电话那头传来压低声音的争执,接着周伟接过了电话。
“李工,抱歉这么早打扰你。”周伟的声音干涩,“情况很紧急,总经理已经下了死命令,十点前必须恢复生产,否则公司要承担巨额赔偿。”
李毅没说话,等着周伟继续。
“你能不能...来一趟?帮我们看看。”周伟的请求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电话两端都陷入了沉默。李毅能听到自己平稳的呼吸声。
“李工,我知道公司这次做得不近人情,但看在这么多年同事的份上,看在那些年轻工人的面子上...”周伟几乎是在恳求,“帮我们这一次,我会向总部申请特别奖金。”
李毅望向窗外。城市正在苏醒,新的一天开始。对他而言,这是八年来第一个不用去车间的早晨。
他想起那些陪伴他八年的机器,想起那些他一手带出来的年轻技工,想起无数次并肩作战解决故障的日日夜夜。
“把电话给张磊。”他终于开口。
周伟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把手机还给了张磊。
“李哥?”
“告诉我,故障前系统有没有什么异常?任何细节都不要漏。”
张磊努力回忆:“没什么特别的前兆...就是昨天下午,按照总部要求升级了控制系统固件,是远程操作的,之后运行一直正常,直到凌晨两点突然崩溃。”
“固件升级?”李毅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什么版本?”
“好像是7.8.9版,总部说这是最新安全补丁,所有分公司都必须安装。”
李毅轻轻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李哥,你能来吗?”张磊的声音充满期待。
李毅看向床头柜上的辞退通知书,那薄薄的一张纸否定了他在这个公司的八年青春。
“李哥?”张磊再次呼唤,语气中带着绝望。
第四章 拒绝与决心
李毅握着电话,手指微微收紧。
他清楚问题的严重性。SPX-7000控制系统固件7.8.9版——他三个月前就在技术论坛上看到过关于这个版本的预警。有用户报告该版本与老型号控制器存在兼容性问题,可能导致系统崩溃。当时他就标记了这条信息,决定暂不升级。
而现在,总部的标准化指令无视了这一风险。
“李哥,求你了...”张磊的声音几乎是在哀求,“我们真的没办法了...”
李毅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那些年轻技工的面孔。他们中有的人是家里的顶梁柱,靠着这份工作养活一大家人。如果公司因停产而陷入危机,最先受影响的就是这些基层工人。
但他又想起那张辞退通知书,想起人力资源部那句冰冷的“公司规定”。
“小张,”李毅终于开口,“不是我不愿意帮忙。”
他停顿了一下,寻找合适的措辞。“我已经不是公司员工,按规定不能进入生产区域,更不能接触核心技术问题。这个责任,我担不起。”
电话那头传来失望的叹息。
“不过,”李毅接着说,“我可以给你一些排查方向。听着,这可能是固件兼容性问题,你们可以尝试降级到7.8.7版。”
“我们试过,但系统根本不接受固件降级操作。”张磊沮丧地说。
这证实了李毅的猜测。7.8.9版有个安全锁定,防止降级回旧版本——这是厂家为防止安全漏洞利用而设计的“特性”,此刻却成了解决问题的障碍。
“那么,唯一的办法是手动重置控制器主板。”李毅说,“这需要打开控制器机箱,短接特定引脚,清除固件存储区,然后重新烧录旧版固件。”
张磊的声音变得不确定:“打开机箱?那不是会违反保修条款吗?”
“生产线已经停了十个小时,你们还担心保修条款?”李毅反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接着是压低声音的讨论。李毅能听到周伟激烈的反对声:“...太冒险了!手动操作失误可能导致控制器完全报废!”
“但李哥从没失手过!”张磊争辩道。
李毅静静地听着这场争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看了看时间,已经快七点了。往常这个时间,他已经在去公司的路上,顺路在那家熟悉的早餐店买两个包子。
“李工,”周伟又接回了电话,“你建议的操作风险太大,厂家工程师中午就能到,我们还是等专业人士处理吧。”
李毅轻轻摇头,尽管对方看不见。“周主管,这是你们的决定。不过我提醒一句,如果是固件区域损坏,厂家常规维修流程也无法立即恢复,他们可能需要返厂处理。”
电话那头传来周伟倒吸冷气的声音。返厂意味着至少两周的停产,这对公司将是毁灭性打击。
“你能保证你的方法有效吗?”周伟问。
“在设备维修领域,没有百分百的保证。”李毅平静地说,“我只能告诉你,根据我的经验,这是最可能的解决方案。”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我...我需要请示上级。”周伟最终说,然后挂断了电话。
李毅放下手机,走到窗前。朝阳已经完全升起,街道上车流开始增多。这个世界依然在运转,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但他的内心却在激烈斗争。一方面,他对公司的无情感到愤怒;另一方面,他又不忍心看着那些朝夕相处的机器瘫痪,看着年轻技工们无助挣扎。
他走进小小的书房,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翻开封面,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他八年来处理过的各种故障现象、分析和解决方案。其中有一页,专门记录了SPX-7000系列控制器的各种固件问题和应对方法。
这是他的宝贝,凝聚了他八年的经验和智慧。公司技术档案室里那些官方手册,远不如这本笔记有价值。
手机再次响起,这次是未知号码。
“喂,是李毅先生吗?”一个陌生的声音,“我是冠诚科技的生产总监陈建华。”
冠诚科技是李毅前公司的全称。生产总监亲自打电话,说明情况已经非常危急。
“陈总。”李毅简单回应。
“李毅,咱们直说吧。”陈建华的语气直接而强势,“公司现在需要你立刻回来处理这个故障,我们会按特聘专家标准支付你今天的报酬。”
没有道歉,没有对辞退决定的解释,只有交易般的语气。
李毅沉默着。
“你在听吗?”陈建华问。
“在听。”
“那么你的决定是?车已经派去接你了,十分钟后到你家楼下。”
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让李毅感到不适。他们需要帮助,却依然保持着高高在上的姿态。
“陈总,我还没同意。”李毅平静地说。
电话那头明显愣了一下:“什么意思?你不是想要更多报酬吗?可以,开个价吧。”
李毅深吸一口气:“不是钱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是尊重的问题,是价值认可的问题。李毅心想,但他们不会理解。
“我有条件。”李毅说。
“什么条件?”
“第一,公司必须公开撤销对我的辞退决定,不是重新聘用,而是承认辞退决定是错误的。”
陈建华沉默了,这涉及到管理层的权威和面子。
“第二,”李毅继续说,“取消那个必须大专学历的硬性规定,应以实际能力为考核标准。”
“这...这是总部的政策,我恐怕...”
“第三,我的技术知识和经验应该得到合理评估并计入薪酬体系,而不是单纯看文凭。”
李毅说完这三个条件,电话那头久久没有回应。
“李毅,你这是趁火打劫。”陈建华最终冷冷地说。
“不,我只是要求公平。”李毅回答,“你们可以考虑我的条件,或者等待厂家工程师。决定权在你们手中。”
他挂断了电话,手心微微出汗。这是他八年来第一次对管理层说不。
窗外,一辆黑色轿车确实已经停在楼下,和他预想的一样。
李毅知道,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
第五章 瘫痪的车间
上午八点,冠诚科技生产车间笼罩在一种诡异的寂静中。
往常这个时候,生产线应该全速运转,机器轰鸣,传送带流动,工人们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而现在,一切静止不动,仿佛时间本身也停止了流动。
周伟在控制室里来回踱步,不时看向手表。总经理已经打来三个电话,语气一次比一次严厉。总部也得知了情况,要求每小时汇报进展。
“厂家工程师到哪了?”他问秘书。
“还在高速上堵着,预计最快也要十一点才能到达。”
十一点——比最后期限还晚一个小时。而且谁能保证厂家工程师一定能解决问题?
张磊和王明等人坐在角落里,面色凝重。他们又尝试了几次系统恢复,全都以失败告终。每次重启,那些可怕的错误代码就像诅咒一样出现在屏幕上。
“如果李哥在,肯定早就找到办法了。”王明低声说。
没人反驳。这一刻,就连最拥护公司政策的周伟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犯了一个致命错误——放走了真正懂行的人。
九点整,陈建华阴沉着脸走进控制室。所有值班人员立刻站起来,气氛更加紧张。
“还是没进展?”陈建华扫视一圈,目光落在周伟身上。
周伟摇头:“所有常规方法都试过了,现在只能等厂家工程师。”
“等?公司等不起!”陈建华提高了声音,“你们知道每停产一小时我们损失多少吗?不仅是直接经济损失,还有客户信任!国际电子下周就要来验厂,这种状态我们怎么通过审核?”
国际电子是公司最重要的客户,其年度订单占公司营收的近四成。失去这个客户,公司将面临裁员甚至倒闭的风险。
所有人都低下了头,不敢与陈建华对视。
“那个李毅呢?他到底愿不愿意来?”陈建华问周伟。
周伟艰难地转达了李毅的三个条件。
令所有人意外的是,陈建华没有发怒,而是陷入了沉思。作为生产总监,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停产的严重后果。
“他真的要我们公开撤销辞退决定?”陈建华确认道。
周伟点头:“而且要求取消学历硬性规定,还有...”
“够了。”陈建华打断他,拿出手机,“我直接和董事长沟通。”
他走出控制室去打电话。透过玻璃墙,大家能看到他激动地比划着,时而摇头,时而点头。
五分钟后,陈建华回到控制室,脸色更加难看。
“总部同意了李毅的部分条件。”他宣布,“可以撤销辞退决定,重新聘用他;也可以适当放宽学历要求,特殊人才特殊对待。但是...”
这个“但是”让所有人的心提了起来。
“公开承认错误是不可能的,这会影响管理层威信。总部说,可以给他加薪20%,作为补偿。”
周伟苦笑。他了解李毅,那不是一个能被金钱收买的人。八年来,李毅拒绝过好几次竞争对手的高薪挖角,只因他对这个倾注了八年心血的地方有感情。
而现在,这种感情已经被那张辞退通知书切断了。
“再给他打电话。”陈建华命令道,“告诉他我们同意重新聘用,加薪20%,但不可能公开道歉。”
周伟拨通了李毅的电话,按下免提。
“李工,我是周伟。公司同意撤销辞退决定,重新聘请你为维修部高级技师,并且加薪20%。你的第二个条件,关于学历规定,公司也会适当调整。你看...”
“公开承认错误呢?”李毅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平静而坚定。
周伟看了一眼陈建华,后者摇了摇头。
“这个...公司有公司的难处,管理层需要维护权威性。不过,加薪20%是很实在的补偿,比你原来的工资高了不少。”周伟试图说服李毅。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周主管,我问你一个问题。”李毅的声音依然平静,“如果今天我不提出这些条件,公司会承认辞退我是错误的吗?会重新考虑那个唯文凭论的政策吗?”
周伟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回答。
“不会,对吧?”李毅自问自答,“因为在高管们眼中,我们这些一线工人永远是可替换的零件,坏了就扔,缺了就买。直到今天,当你们发现某个零件其实独一无二时,依然不愿意真正尊重它的价值。”
陈建华忍不住对着电话说:“李毅,我是陈建华。你要现实一点,公司有公司的规章制度,不可能为个人破例太多。”
“陈总,我也很现实。”李毅回答,“我的价值不应该只由一纸文凭决定,我的贡献应该得到承认和尊重。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原则问题。”
“原则不能当饭吃!”陈建华有些恼火。
“但原则能让人吃得心安理得。”李毅平静反驳。
控制室里一片寂静,只有设备发出的轻微嗡嗡声——那是不间断电源维持着控制系统最低限度运行的声音。
“这样吧,”李毅突然说,“我不需要公司公开道歉了。”
这句话让所有人精神一振。
“但有一个新条件。”李毅继续说,“我要公司设立一个‘技术专家晋升通道’,让那些没有高学历但有一技之长的工人,也能获得正式的职业发展和认可。这个通道的评审标准,必须包括实际技术贡献,而不是论文或文凭。”
陈建华皱起眉头:“这需要人力资源部重新设计职等体系...”
“那是你们的问题。”李毅打断他,“接受这个条件,我十分钟内就到。不接受,你们继续等厂家工程师。”
陈建华与周伟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个条件实际上比公开道歉更难,它动摇了公司多年来的管理体系。
就在此时,控制台突然发出一连串急促的警报声。张磊冲到屏幕前,脸色大变。
“不好!不间断电源快撑不住了!如果完全断电,固件区域可能永久损坏,控制器就彻底报废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陈建华身上。他是现场最高负责人,这个决定必须由他做出。
陈建华看着那些闪烁的警报灯,看着屏幕上触目惊心的红色警告,看着周围员工焦急的面孔。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手机说:
“李毅,我们接受你的条件。请你立刻过来。”
第六章 技术专家的回归
李毅踏入车间时,感受到的是与往常截然不同的气氛。
工人们看到他,眼神中混合着希望、羞愧和期待。周伟站在控制室门口,表情复杂地迎上来。
“李工,你来了。”周伟的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尊重。
李毅点点头,没有多余寒暄,直接走向故障的控制台。张磊立刻让出位置,脸上写满了 relief。
“情况怎么样?”李毅一边问,一边快速查看屏幕上的错误代码。
“不间断电源还能支撑大约二十分钟。”张磊报告,“之后系统会完全断电,厂家说那样可能导致固件存储芯片永久性损坏。”
李毅轻轻哼了一声:“没那么严重,他们总是夸大其词。不过尽快解决确实是必要的。”
他打开自己的工具包,取出一套特制的接口线和编程器。这些不是公司标配的工具,而是他多年来根据自己的需要添置或改造的。
陈建华站在一旁观察,脸上带着怀疑和好奇。他很难相信这个只有高中学历的工人,能解决连厂家远程支持都束手无策的复杂故障。
李毅完全不受周围目光的影响,他进入了一种专注状态。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调出了系统的底层调试界面——这是普通操作员甚至大多数维修工都不知道存在的界面。
“7.8.9版固件与我们的控制器主板不兼容,破坏了引导区的校验和。”李毅一边操作一边解释,“常规恢复模式依赖引导区,所以无法启动。”
“那怎么办?”周伟忍不住问。
“绕过引导区,直接与固件存储芯片通信。”李毅简洁地回答,“需要打开控制器机箱。”
“打开机箱?那不会导致保修失效吗?”陈建华担心地问。
李毅抬头看了他一眼:“陈总,生产线已经停了近十二小时,你还担心保修问题?而且,”他补充道,“根据服务合同条款,如果是因厂家推荐的固件升级导致故障,保修依然有效。”
这番话让陈建华哑口无言。他没想到一个车间工人竟然熟悉复杂的服务合同条款。
李利索地打开控制器机箱,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电路和芯片。他找到一个小小的贴有“固件存储”标签的芯片,熟练地将编程器的接口线连接到特定引脚上。
“这是最危险的步骤。”李毅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周围的人解释,“如果电流波动,或者接触不良,芯片可能真的会永久损坏。”
控制室里顿时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变得轻微。所有人都明白,这一刻将决定生产线的命运,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公司的未来。
李毅的手稳如磐石。他接通编程器电源,在连接的笔记本电脑上快速输入一系列命令。
屏幕上一串串代码飞速滚动,令人眼花缭乱。突然,一个进度条出现,显示“固件区域擦除中...”。
“他在重写固件!”王明低声对张磊说,“这太冒险了!”
进度条缓慢前进,10%...20%...30...每一百分比都像是一个世纪。
就在进度达到65%时,不间断电源发出刺耳的警报——电量即将耗尽!
“只剩百分之三的电量!”张磊惊呼,“最多再支撑三分钟!”
李毅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的手依然稳定,眼神依然专注。他快速在键盘上输入几个命令,进度条突然加速前进。
70%...80%...90...
电源警报声越来越急促,红色的指示灯疯狂闪烁。
95%...96%...97...
“快没电了!”周伟的声音几乎是在尖叫。
98%...99%...100%!
就在进度条达到100%的瞬间,李毅迅速切断了编程器电源,拔下接口线。几乎同时,整个控制系统因主电源耗尽而彻底断电,屏幕黑了下去。
控制室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和黑暗。
几秒钟后,周伟颤抖着声音问:“成...成功了吗?”
没有人回答。大家都在黑暗中等待着,祈祷着。
应急灯陆续亮起,投下惨白的光。李毅依然站在控制器前,表情平静。
“现在只能等待主电源恢复,然后启动系统。”他说。
维修工人立刻跑去恢复主电源。五分钟后,随着一阵熟悉的嗡嗡声,车间电力系统重新启动。
控制台屏幕亮了起来,开始系统自检。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自检进度条顺利前进,没有出现之前的错误代码。当进度达到100%时,熟悉的操作界面出现在屏幕上。
“系统正常了!”张磊欢呼起来。
但李毅却皱起了眉头:“还没完。现在必须立刻降级固件到7.8.7版,否则下次重启还会出现同样的问题。”
在李毅的指导下,维修团队迅速完成了固件降级操作。这一次,因为有他特制的解锁工具,降级过程十分顺利。
当生产线终于重新运转起来,发出熟悉的轰鸣声时,控制室里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工人们互相拥抱,有些人甚至流下了眼泪。
陈建华走到李毅面前,郑重地伸出手:“李工,谢谢你。公司会兑现承诺,设立技术专家晋升通道。”
李毅与他握手,表情依然平静:“我希望公司能真正认识到,技术工人的价值不在于他们持有什么文凭,而在于他们能解决什么问题。”
周伟惭愧地低下头:“李工,对不起,我当初...”
李毅摆摆手,打断了他:“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重要的是未来。”
他走到控制台前,轻轻触摸已经恢复正常的生产线监控画面。
“机器就像人一样,你尊重它,理解它,它就会回报你。对人的管理,不也是一样的道理吗?”
陈建华和周伟沉默着,这句话在他们的心中回荡。
窗外,阳光正好照进车间,那些停止运转了近十二小时的机器,此刻正欢快地轰鸣着,仿佛在欢迎真正理解它们的人回归。
第七章 新的开始
一周后,冠诚科技发布了一份内部公告,宣布设立“技术专家发展通道”,为没有高学历但具备特殊技能的一线工人提供正式的职业晋升路径。
李毅被任命为公司首位首席技术技师,负责制定各工种的技术等级标准和考核方式。他的薪水比以前增加了50%,更重要的是,他获得了对公司技术人才培养体系的发言权。
张磊和其他年轻技工不再称他为“李哥”,而是尊敬地叫他“李老师”。他开始系统地整理自己八年来积累的经验,编写成培训教材。
“知识不应该只存在一个人的脑子里。”他在第一次技术培训课上对工友们说,“它应该被分享,被传递,让更多人受益。”
那个导致生产线瘫痪的SPX-7000控制器,如今成了维修部的“反面教材”。李毅在它旁边贴了一个标签,上面写着:“任何技术决策都必须基于实际情况,而非盲从指令。”
有趣的是,两个月后,集团总部派人来调研冠诚科技的“技术专家发展通道”实施情况,打算将这一模式推广到全集团各分公司。
曾经因为一纸文凭而被辞退的李毅,如今正在改变整个集团的人才观。
一天下午,陈建华来到车间,找到正在指导工人的李毅。
“李工,总部想调你去人力资源部,负责全集团的技术人才发展体系设计。”陈建华说,语气中带着些许不舍。
工人们都停下手中的活,紧张地等待李毅的回答。他们不愿失去这位良师益友。
李毅看了看周围那些期待的眼神,看了看那些轰鸣的机器,微微一笑。
“谢谢总部的认可,但我还是更喜欢待在车间。”他说,“真正的技术在这里,真正的需要也在这里。”
他拍了拍身旁的机器:“我的位置在这里,与这些会‘说话’的机器在一起,与懂得倾听它们声音的人在一起。”
张磊悄悄松了口气,与其他工人交换了会心的微笑。
“不过,”李毅补充道,“我可以兼职为总部提供咨询,前提是不影响车间工作。”
陈建华笑了:“这才是真正的李毅。好吧,我会向总部转达你的决定。”
当陈建华离开后,车间恢复了往常的忙碌。机器的轰鸣声、工具的敲击声、工人间的交流声,交织成一首熟悉的交响曲。
李毅走到车间中央,环顾四周。这里没有豪华的办公室,没有响亮的头衔,但有他熟悉的机器和并肩作战的工友。
他的价值不再由一纸文凭决定,而是由他每天解决的问题、传授的知识和培养的人才来定义。
“李老师,”张磊走过来,手里拿着笔记本,“这个振动频率分析,我还是有点不明白...”
李毅接过笔记本,开始详细讲解。
阳光透过车间窗户,照在师徒二人身上,也照在那些稳定运转的机器上。一切都恰到好处。
那张辞退通知书成了他职业的转折点。
车间的机器依然轰鸣,但已不再是过去的声音。
他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不靠文凭,而靠真才实学。
真正的尊重,源于对能力的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