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转凉,我就会想起那个手掌干燥得像被刀割过的朋友。
七年前的媒体训练营,我和他坐在驶往石家庄的长途大巴上,他一点一点地撕着手掌上的死皮,带些血腥的气味。看到他这样,我“嘶”了一声,从包里掏出护手霜递给他涂。
马鞭草的味道。那支护手霜是前女友送的圣诞礼物。我和他顺着这个话题聊至天色昏暗,长途大巴像逡巡的鲸鱼穿过一个又一个山洞,车厢里每投下一个巨大的阴影,我都觉得跟他的熟悉程度更进一步。
说实话已经不记得在石家庄的训练营发生过什么了。只记得我们就像后悔晚认识十年一样无话不谈,从爱情聊到兴趣爱好再到人生目标,最后发现彼此的兴趣爱好就是谈论爱情。
主办方搞的告别夜篝火晚会,我俩坐在一起烤火取暖,他把手掌伸出来。我注意到他手掌原来干燥皲裂的位置伤口已经愈合了,马鞭草的气味淡淡的。
我把护手霜送他了。我说关系结束最重要的步骤就是把那些携带记忆的东西转送有需要的其他人,这样才可以不带负担地解决某些残念。他笑得超大声,大声到旁边的人都“啧”了。
“好!我帮你把它用光,把这根管卷到秃噜皮。”
那场篝火
我和他的友情结束于口罩时期的一场互联网争论,关于一场大火。
那场大火顺着互联网烧到我心上了,我忍不住发朋友圈。随后收到了他在下方的评论:“现在不是该说这些话的时候,因为……”
那一天是我连续在公寓里吃着囤积物资的第六天。我在朋友圈与他一来一往地争论起来。
由于是彼此的唯一共友,其他人的点赞评论均无法目睹我们这场争论。我们只是一句一句地驳斥着对方,我越愤怒,他越温吞,直至对话淹没在一句他的“话不投机罢了”里。
我几乎没有迟疑把他的微信删了。被集体情绪裹挟也好,无法忍受曾经无话不说的朋友的一句“话不投机”也好,我只是干脆那么做了。
那场大火后来被扑灭了,我和那位的联系亦到此为止。
红馆外面的维港海傍
两个月前我去香港红磡体育馆看了一场演唱会。结束后仍依依不舍,与上万名观众携同着歌手的歌声散场。排队上了洗手间出来,抬头发现与同伴失散了,只收到一条对方发来的“在绿色五环下面等”的消息。
慢悠悠地往前挪动脚步时,东张西望间与某个人四目对视。第一眼尴尬地回避开,但明明已经被发现了,回避得太明显只会显得自己过分在意。于是我第二眼又游移回来,安稳地降落在对方的目光连线上。
是他,那个每逢天气变凉,手掌便会干燥得如同刀割的“老朋友”。三年没见,他居然也来看同一场演唱会了。他好像没什么变化,还是穿着简单的卫衣牛仔裤,只是头发比以前短了点。
人潮仿佛有意将我向前推涌,或者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渴望与他打一个招呼。我只是生疏地拍了拍他的手臂,这么巧啊。
他的笑声依旧很大,大到会被旁边的路人侧目的程度,也回赠了我几下“拍一拍”,仿佛早已忘记我们三年前是因为什么互删一样。
我们站在原地聊了几句,聊到怎么会来听这场演唱会,聊到最近在忙什么,却绝口不提三年前的那场争论,也不提这三年里各自的生活。
那天看的是林家谦的演唱会。当中有一幕,是歌手从台中央伴着一台木制钢琴升上来,身旁的伴舞员们身穿纯黑西装,昏暗灯光下,他们与歌手保持着一定微妙的距离,一脸冷漠、仿佛欣赏陌生人一样站立着看他弹琴。
那首歌叫《某种老朋友》,其中有一段歌词是:“能暂时怀念某种老朋友 / 不过未能共享一叶舟 / 彼此都处身洪流 / 如何挣扎沉浮 / 连回想起当初手牵手也颤抖”。
主办方贴心地“播歌送歌迷回家”,《某种老朋友》好巧不巧再度在广播中响起。
我不知道他听到这段歌词时在想什么,他只是又笑了笑,说自己要去找朋友了,然后挥挥手,转身就融进了人流里。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才想起忘了问他,当年那支护手霜,最后有没有真的用到卷皮。
我们相继消失在散场人潮里。
原本以为我不会再为“朋友走散了”这件事而难过的。多矫情啊,多大的人了。
但总是会有某个天气突然转凉的清晨,我打了一盆洗脸水准备洗漱,伸手测试水温时被刺了一下。忽然间,某个与这份记忆绑定的模样便在脑海中重合了起来。
原来我有过一个每到秋天手掌就变得异常干燥的朋友啊。
原来我有过一个吃辣就会打嗝,把自己逗得控制不住眼泪的朋友啊。
原来我有过一个边散步边聊天可以走得双脚磨出水泡的朋友啊。
以前总觉得,成年人互相“走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没什么好难过的。哪怕接受了关系就是阶段性的,但在经历完社会层面大大小小的复杂关系,被工作里的利益牵扯,被人情社会折腾到疲于奔命后,你总是会忍不住偷偷怀念一下,那些曾经简单得很的关系——
就像有些特别时刻会发现,原来大家的脚都卷进过自行车。 但谁都没有主动提过。
伤痕到底是自行车造成的,还是骑自行车的人造成,抑或是自己造成的,从前的我们根本没有一刻来得及想清楚,突然间就长大成会主动删除伤痕记忆的年纪了。
前阵子听一个采访,接受采访的女演员说,现在几乎没有爱情电影了。或者说,比起从前给观众创造美丽幻想的爱情电影,现在的“爱情电影”都是“关系电影”,专门暴露“关系之害”的。
2019,《婚姻故事》,斯嘉丽约翰逊和亚当德赖弗饰演的一对夫妻歇斯底里地吵架,用尽所有难听的词汇去咒骂对方,最后却抱头痛哭。
这对主角的故事或许根本与爱情无关,导演和编剧很可能只是为了证明,现代人都是带着一套“自毁的程序”去触碰和经营一段关系的。
人们总是在不经意间就把它推向了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