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08年秋天的阳光显得格外刺眼，透过华强机械厂办公楼的玻璃窗，在林志强的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正在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桌上的东西——几本技术手册、一个磨得发亮的计算器、还有一个装满各种小零件的铁盒子。

“动作真够慢的。”王建国倚在门框上，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林志强，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宝贝疙瘩啊？”

林志强头也不抬，继续整理着自己的东西。五年来，这些都是他的宝贝，每一样都有它的故事。

“我跟你说话呢！”王建国声音提高了八度，“你这种人，除了在这里混日子，还能干什么？我告诉你，没人会要你这种人！”

林志强这才抬起头，看了看这个比自己大十七岁的经理。王建国四十五岁，发际线已经明显后退，肚子挺得像怀了六个月，眼神里总是带着一股子小人得志的得意劲儿。

“那可未必。”林志强的声音很平静，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

这四个字让王建国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02

华强机械厂是老牌国企，建厂三十多年，曾经也辉煌过。厂区占地两百多亩，鼎盛时期有员工三千多人，产品远销东南亚。但这两年形势急转直下，特别是从美国开始的金融危机，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影响到了全世界。

订单一个接一个地被取消，车间里的机器开动的时间越来越少，工人们脸上的愁云也越来越浓。厂长刘建华整天愁眉苦脸，厂务会议上讨论最多的就是如何过冬。

林志强是2003年从省城理工大学机械专业毕业后分配到华强厂的。当时正值国企改革的关键期，像他这样的大学生进厂已经不多见了。五年来，他一直在技术科工作，负责设备维护和工艺改进。

说起来，林志强的技术是真的过硬。大学四年，他几乎把图书馆里所有关于机械的书都翻了个遍。进厂后，更是把理论和实践结合得炉火纯青。同事们都知道，厂里任何设备出了问题，找老林准没错。

但林志强有个毛病——不善言辞，更不会拍马屁。在华强厂这种人情社会里，这简直就是致命弱点。特别是遇到王建国这种关系户上来的领导，更是处处不对眼。

王建国是前年通过关系调到华强厂当技术科经理的。他原来在供销公司工作，对技术是一窍不通，但架不住关系硬。来了之后，他最看不惯的就是林志强这种“恃才傲物”的技术人员。

在王建国看来，技术科就是花钱的部门，没什么产出，纯属成本中心。他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方设法削减技术科的开支。而林志强经常提出的那些技术改进建议，在他眼里就是瞎折腾，浪费钱。

真正的矛盾爆发是在上个月。

那天是周三，车间里的一台关键设备突然出故障了。这台进口的数控机床是厂里的宝贝疙瘩，价值两百多万，负责加工厂里最重要的零件。一旦停机，整条生产线都得瘫痪。

接到报告后，王建国和林志强赶到现场。林志强仔细检查了一番，发现是控制系统的一个模块出了问题。

“这个问题不大，”林志强对王建国说，“我可以试着修一下，应该能恢复正常。”

“你能行吗？”王建国皱着眉头，“这可是进口设备，万一修坏了怎么办？”

“我有把握。”林志强的语气很肯定，“我之前研究过这套系统的原理，也修过类似的故障。”

但王建国根本不信任他。当天下午，他就联系了设备供应商，让他们派技术人员过来。

供应商的技术人员是第二天到的，一个日本人，带着翻译。检查了半天，给出的解决方案是：更换整个控制模块，费用十五万。

“十五万？”刘建华厂长听到这个数字，脸都绿了，“就换个模块要这么多钱？”

“没办法，”王建国摊了摊手，“进口设备就是这样，零件贵。但这是最保险的办法，保证没问题。”

虽然心疼，但生产不能停，厂长最终还是咬牙同意了。

十五万花出去了，新模块也装上了，设备确实恢复了正常。但没过一个星期，同样的问题又出现了。

这下王建国急了，赶紧又联系供应商。日本技术人员来了，检查后说可能是系统兼容性问题，需要升级整套控制系统，费用三十万。

“三十万？你们这是抢钱啊！”刘建华这次是真急了。

就在这时，林志强主动找到了厂长。

“刘厂长，我想试试。”

“你试试？”刘建华看了看这个年轻的技术员，“你有把握？”

“我研究过这套系统，问题应该不在硬件上，而是软件设置有问题。”林志强解释道，“如果我判断对了，只需要重新调试参数就行，不用花一分钱。”

刘厂长想了想，反正已经这样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林志强在设备前忙活了一整夜。他先是仔细分析了故障发生的规律，然后对照技术手册逐一检查系统参数。最终，他发现问题出在一个很不起眼的地方——系统升级时，有几个参数没有正确配置，导致新旧模块之间出现冲突。

第二天早上，设备正常运行了。一分钱没花，问题彻底解决。

按理说，林志强应该受到表扬。但王建国的脸色却比吃了苍蝇还难看。在他看来，这简直就是当众打脸。如果林志强一开始就能修好，那他花的那十五万算什么？

从那以后，王建国就对林志强怀恨在心，一直在找机会报复。

金融危机给了他这个机会。厂里效益不好，要裁员，王建国理所当然地把林志强列为了第一批被裁对象。

03

“行了，别磨蹭了，赶紧走吧。”王建国站在办公室门口，像监工一样盯着林志强收拾东西。

林志强把最后一本技术书装进纸箱里，然后抬头看了看这间办公室。五年了，这里的每个角落他都很熟悉。墙上还贴着他画的设备改进图纸，桌上的台历还停在上个月。

“林工，这是我的电话。”

林志强转身，看到老师傅张大爷偷偷塞给他一张纸条。张大爷今年五十八了，在厂里干了三十多年，是真正的老技术员。

“张师傅……”

“别说了，”张大爷小声说，“小林，你是好样的。咱们技术人，走到哪里都饿不死。”

王建国看到这一幕，脸色更难看了：“张师傅，你也要小心点，别学一些人不识时务。”

张大爷瞪了王建国一眼，没说话，转身走了。

林志强提起纸箱，朝门口走去。路过王建国身边时，王建国突然开口：

“林志强，我最后问你一句，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得罪我。如果你当初聪明点，低头认个错，也不至于到今天这地步。”王建国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得意，“现在好了，看你这样子，没人会要你这种人！”

林志强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王建国一眼：“那可未必。”

“那可未必？”王建国哈哈大笑，“就凭你？一个被开除的技术员？”

林志强没再说话，提着东西走出了华强机械厂的大门。

工作比想象中更难找。金融危机的影响已经传到了实体经济，制造业首当其冲。报纸上每天都有企业倒闭或者裁员的消息，哪里还有心思招人？

林志强买了一份《人才市场报》，招聘信息看起来很多，但仔细一看，大部分都是销售、服务员、保安之类的工作。真正的技术工作很少，而且要求都很高。

他先给几家大企业投了简历，结果连面试通知都没收到。后来降低要求，给一些中小企业投简历，倒是有几家回复了，但面试结果都不好。

“林先生，你的技术背景确实不错，但我们现在主要缺能马上上手的操作工。”一家机械加工厂的人事经理这样对他说。

“我可以从操作工做起。”林志强说。

“可是你大学毕业，又在大企业干过，我们担心你做不长。”人事经理摇头，“现在形势不好，我们不敢冒险。”

还有一家企业的老板更直接：“小伙子，说实话，像你这样的大学生，我们请不起。你的期望肯定很高，我们给不了那么多钱。再说，现在谁知道明年还能不能撑下去？”

一次次的碰壁让林志强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王建国说得对？是不是真的没人会要他？

最打击人的是第十次面试。那是一家快倒闭的小厂，生产一些简单的零件。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子，烟不离手，说话带着浓重的方言。

“你们这些大学生，就是眼高手低。”老板指着林志强说，“在学校里学的那些理论，到了车间里一点用都没有。我们要的是能干活的，不是能说话的。”

“我不怕吃苦。”林志强说。

“不怕吃苦？”老板冷笑，“我们这里可不是铁饭碗，干不好马上走人。”

找工作的同时，生活的压力也越来越大。林志强和妻子小梅住在厂区附近租的一套一居室，月租八百块。小梅现在怀孕六个月了，肚子已经很大，马上就要辞职在家。

“志强，咱们的钱还有多少？”一天晚上，小梅躺在床上问。

林志强正在台灯下看招聘信息，听到这个问题，手停了一下：“还有一万多点。”

“一万多……”小梅的声音有些发抖，“孩子马上要出生了，医院的费用、奶粉钱、各种用品……这些钱够吗？”

“会够的。”林志强放下报纸，“我会找到工作的。”

“可是你已经找了一个多月了。”小梅的眼圈红了，“要不，我回娘家住一段时间吧？至少能省点房租和生活费。”

“不用。”林志强坚决摇头，“我们不分开。”

但现实比想象中更难。又过了半个月，林志强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银行卡里的钱已经不到八千了。小梅的父母开始经常打电话，话里话外都是劝女儿回娘家的意思。

“小梅，志强这个人我们是信得过的，但现在形势不好，他一时找不到工作也正常。”小梅的母亲在电话里说，“你怀着孩子，不能跟着他受罪。”

“妈，我们会挺过去的。”小梅说。

“挺过去？拿什么挺？”小梅的父亲接过电话，声音很严厉，“我听说志强是因为得罪了领导被开除的，这样的人哪个单位敢要？你现在回来还来得及，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挂了电话，小梅哭了。林志强抱着妻子，心里比她更难受。他知道岳父母说得有道理，但他不甘心。

04

为了维持生活，林志强开始做各种零工。白天帮人搬家，晚上在一家电子厂当保安，周末给人修电器。虽然辛苦，但总算能勉强维持基本开销。

邻居们开始指指点点。

“看，那个林志强，原来在机械厂干技术员，现在当保安了。”

“听说是被厂里开除的，肯定是犯了什么错误。”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扎在林志强心里，但他表面上还是保持平静。

转机出现在一个周末。

林志强接了个活，给一家小电子厂修设备。这家厂子叫“兴达电子”，在城郊的工业园区里，规模不大，就三十多个工人。

老板叫陈志斌，四十出头，原来在深圳打工，前两年回老家创业。见到林志强时，他正愁眉苦脸地盯着一台坏了的机器。

“师傅，你看看这台机器，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不转了。”陈志斌说，“我们生产紧张，这一停下来，订单就完不成了。”

林志强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是电路板上一个小零件烧坏了。他从工具箱里找出一个备件，三下五除二就修好了。

“厉害！”陈志斌竖起大拇指，“师傅，你这手艺真不错。”

修完设备，林志强没急着走，而是好奇地看了看这家工厂的产品。生产线上的工人正在组装一种精密的电子零件，看起来很眼熟。

“陈老板，你们生产的是什么？”林志强问。

“电机控制器的核心模块。”陈志斌说，“主要供应一些设备制造商。不过说实话，这东西技术要求挺高的，我们现在的工艺还有问题，好的产品不到70%。”

林志强心里一动。他在华强厂工作时，接触过很多类似的产品，对这个领域很熟悉。

“能让我看看你们的工艺流程吗？”林志强问。

陈志斌有些犹豫，但看到林志强真诚的眼神，还是同意了。

林志强仔细看了整个生产过程，发现了几个明显的问题。温度控制不够精确，时间掌握不准，质检标准也有问题。这些都是可以通过技术改进解决的。

“陈老板，我觉得你们这个产品很有前景。”林志强说。

“前景是有，但我们技术跟不上。”陈志斌叹气，“我找了好几个技术员，都解决不了合格率的问题。订单倒是不少，但做一单亏一单，这样下去撑不了多久。”

林志强点点头。回家路上，他脑子里一直在想兴达电子的事情。那个电机控制器的市场需求确实很大，而且技术门槛不算太高，关键是要有合适的工艺。

当天晚上，林志强翻出了自己在大学时的笔记和资料。这个领域确实是他的专长，如果能解决工艺问题，不仅能帮助陈志斌，说不定对自己也是个机会。

05

接下来的几天，林志强一有空就往兴达电子跑。名义上是帮忙修设备，实际上是在深入了解这家企业的技术状况。

他发现陈志斌说的没错，这个电机控制器模块确实很有市场前景。随着国家对节能减排的重视，各种工业设备都在向智能化、精密化方向发展，对这类控制器的需求量很大。

但现在市场上能够稳定供应高质量产品的厂家并不多，主要被几家外资企业垄断。这些外资企业的产品虽然质量好，但价格昂贵，交货期也长。如果能够在技术上有所突破，完全有可能打破这种垄断局面。

“志强，你最近怎么老往那个小厂跑？”一天晚上，小梅问道。

“帮他们解决一些技术问题。”林志强说，“那个老板人不错，给的报酬也合理。”

小梅点点头，没再多问。现在这种情况下，只要能赚钱，她都支持。

林志强没有告诉妻子自己的真实想法。他在考虑一个大胆的计划——是否可以和陈志斌合作，共同开发这个产品？

经过一周的深入研究，林志强对兴达电子的技术问题有了清晰的认识。良品率低的主要原因有三个：一是原材料质量不稳定，二是生产工艺不够精准，三是质检标准不科学。这些问题在林志强看来都不是无法解决的。

更重要的是，在研究过程中，林志强发现了一个重大机会。如果能够采用新的调制算法，配合优化的硬件设计，完全可以做出性能更好、成本更低的产品。

这个发现让林志强兴奋不已。这不仅仅是解决兴达电子现有问题的方案，更可能是一个全新的技术突破。

但要把想法变成现实，需要资金投入。改进生产工艺需要购买新设备，开发新产品需要更多的研发费用，这些都不是林志强现在能承担的。

他想到了大学同学李伟。

李伟大学毕业后去了深圳，在一家贸易公司工作，这几年混得不错，据说已经有了自己的公司。更重要的是，李伟在大学时就很有商业头脑，经常参加各种创业比赛。

林志强翻出李伟的电话，犹豫了半天才拨通。

“志强？哈哈，稀客啊！”李伟的声音还是那么爽朗，“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伟子，我想跟你聊聊，有个项目想和你合作。”林志强开门见山。

“项目？”李伟的兴趣明显被激起了，“什么项目？”

林志强把自己的想法简单说了一遍。电话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

“志强，你说的这个技术突破，有把握吗？”李伟问。

“理论上完全可行，关键是要做实验验证。”林志强说，“如果成功了，市场前景非常好。”

“嗯……这样吧，我这周末过去找你，咱们当面详细聊聊。”李伟说。

挂了电话，林志强心情有些复杂。他知道李伟是个精明的商人，如果项目真有前景，他不会错过。但同时，他也知道商业合作和友情是两回事，一切都要靠实力说话。

然而，还没等到李伟过来，家里的矛盾就先爆发了。

小梅的父母突然登门拜访，一进门就拉着女儿到一边嘀嘀咕咕。

“爸、妈，你们怎么来了？”小梅有些紧张。

“我们是来接你回家的。”小梅的母亲说，“你现在这个样子，我们看着心疼。”

“什么叫这个样子？”小梅有些不明白。

“小梅，你看看你现在住的地方，”小梅的父亲环顾了一下这间狭小的出租屋，“这是人住的地方吗？你怀着孩子，住在这种地方，出了问题怎么办？”

林志强从里屋走出来，礼貌地和岳父母打招呼：“爸妈，你们辛苦了。”

“志强啊，”小梅的父亲看了看林志强，“我们也不想说什么，但小梅是我们的女儿，我们不能看着她受罪。”

“叔叔，我会照顾好小梅的。”林志强说。

“你拿什么照顾？”小梅的母亲有些激动，“你现在连工作都没有，还说什么照顾？”

“我在找工作，也在做一些项目。”林志强解释道。

“项目？什么项目？”小梅的父亲冷笑一声，“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一个被厂里开除的技术员，还想做什么项目？”

这话说得很难听，但林志强忍住了。他知道岳父母是为了女儿好，虽然方式让人难以接受。

“小梅，你跟我们回家，”小梅的母亲拉着女儿的手，“等志强什么时候找到稳定工作了，你们再在一起。”

“妈，我不走。”小梅坚决地摇头，“我要和志强在一起。”

“你糊涂啊！”小梅的父亲急了，“你现在怀着孕，需要营养，需要休息，在这种地方怎么能行？再说，万一生孩子的时候出了问题，你让我们怎么办？”

争吵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小梅的父母气冲冲地走了，临走时撂下一句话：“小梅，我们给你一个星期时间考虑，如果你还不回家，我们就当没有你这个女儿。”

送走岳父母后，小梅哭了。

“志强，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小梅抽泣着说，“我不应该让爸妈担心。”

“不，你没有错。”林志强抱着妻子，“是我让你受委屈了。”

“我不怕受委屈，我怕的是……万一你的项目不成功怎么办？万一我们真的撑不下去怎么办？”

林志强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06

第二天，邻居们的议论声更大了。

“听说昨天小梅的父母来接她回家，她还不走。”

“这个林志强也真是的，自己没本事就算了，还拖累老婆孩子。”

“我看小梅早晚要跟他离婚，这样的男人有什么可靠的？”

这些话传到林志强耳朵里，像针扎一样痛。但更痛的是，他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也许岳父母说得对，也许他真的应该先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而不是追求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

就在林志强陷入自我怀疑的时候，一个意外的发现改变了一切。

那天晚上，林志强在家里的小作坊里继续研究改进工艺。这个小作坊其实就是阳台改造的，放着一些简单的工具和测试设备，是他花了几百块钱从二手市场淘来的。

他正在测试一个新的控制算法，突然发现了一个异常现象。在特定的参数组合下，控制器的功耗比理论值低了20%，而且响应速度更快。

起初，林志强以为是测试设备有问题，反复检查了好几遍，结果都一样。他兴奋得几乎整夜没睡，一遍遍地验证着这个发现。

第二天，他把实验结果拿给陈志斌看。

“这个数据是真的？”陈志斌看着实验报告，眼睛瞪得像铜铃，“功耗降低20%，响应速度提高30%？”

“我反复验证过了，数据可靠。”林志强说，“但这只是实验室条件下的结果，要实现产业化还需要大量的工作。”

陈志斌激动得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林师傅，如果这个技术能够实现产业化，那就是重大性的突破啊！”

“是的，”林志强点点头，“不仅能解决你们现在的良品率问题，还能开发出完全新一代的产品。”

“那我们赶紧申请专利保护！”陈志斌说。

“专利是要申请，但更重要的是要有足够的资金支持后续开发。”林志强说，“这个技术的价值可能远超我们的想象。”

就在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林志强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华强厂的张大爷打来的。

“小林，厂里又出事了。”张大爷的声音很急，“那台你修过的设备又坏了，而且这次更严重，整条生产线都停了。”

“又坏了？”林志强皱了皱眉，“是同样的问题吗？”

“不是，这次是机械部分出了问题。王建国请了好几个专家来看，都说没法修，只能换新的。一台新设备要三百万，厂长愁得头发都白了。”

“三百万……”林志强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仅如此，”张大爷压低声音说，“我听说王建国在外面说，这都是因为你当初瞎搞造成的，说你的技术有问题。”

林志强听了，心里涌起一阵怒火。那台设备他明明修得好好的，怎么可能是他的问题？

“张师傅，能让我去看看吗？”林志强问。

“这个……”张大爷有些为难，“王建国现在盯得很紧，不让闲杂人等进车间。”

“那算了。”林志强叹了口气。

但挂了电话后，林志强心里总是不踏实。那台设备他太熟悉了，如果真是因为他的修理造成的后续问题，他必须承担责任。但如果不是，那就是有人在故意诬陷他。

李伟按约定在周末来了。他开着一辆崭新的奥迪，穿着笔挺的西装，一看就是成功人士的样子。

“志强，你这地方还真够……朴素的。”李伟走进出租屋，看了一圈。

“条件是简陋了点。”林志强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我听说，真正的技术大师都是在简陋的环境里搞出惊天动地的发明。”李伟笑了笑，“来，跟我详细说说你的项目。”

林志强把整个技术方案详细地讲了一遍，包括市场分析、技术路线、实验数据等等。李伟听得很认真，不时提出一些问题。

“这个技术如果能够产业化，确实前景很好。”李伟说，“但我有几个担心。第一，技术的可靠性怎么保证？第二，知识产权如何保护？第三，我们的竞争对手会如何反应？”

这些问题都很现实，也都很尖锐。林志强一一回答，但他知道仅仅是口头解释还不够，必须要有更充分的证据。

“这样吧，”李伟想了想，“我先投资十万块，你用这笔钱做更详细的技术验证。如果结果理想，我们再谈后续的合作。”

“十万？”林志强有些意外，“这么快就决定了？”

“我相信你的技术能力，”李伟说，“而且十万块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你来说可能是关键的启动资金。”

林志强握住了老同学的手：“谢谢你，伟子。”

有了这十万块钱，林志强如获至宝。他马上开始准备更大规模的实验验证。首先是买更精密的测试设备，然后是改进实验环境，最重要的是要进行长期的稳定性测试。

同时，他还联系了大学的导师刘教授，希望能够借用学校的实验室进行一些高精度的测试。

“志强，你这个发现很有意思。”刘教授看过实验数据后，眼睛亮了，“如果数据准确，这确实是一个重要的技术突破。”

“刘老师，您觉得这个技术有申请专利的价值吗？”林志强问。

“当然有，而且应该尽快申请。”刘教授说，“这类技术专利很容易被抢注，你要抓紧时间。”

在刘教授的帮助下，林志强开始准备专利申请材料。同时，他也在学校的实验室里进行了更精密的测试，结果证实了他之前的发现。

07

就在林志强专心搞技术的时候，外界已经开始有动静。

消息是怎么泄露的，林志强至今不清楚。可能是兴达电子的工人无意中说漏了嘴，也可能是其他原因。总之，很快就有其他公司开始关注这个项目。

第一个找上门的是华强厂的老对手——龙腾机械。龙腾机械的技术总监亲自来找陈志斌，表示希望合作开发这个技术。

“陈老板，我们龙腾机械有雄厚的资金实力和完善的产业链，”技术总监说，“如果合作，我们可以保证项目的成功。”

陈志斌有些心动，但还是拒绝了：“对不起，我们已经有合作伙伴了。”

第二个找上门的是一家外资企业的中国代表处。他们开出的条件更诱人：愿意出资一千万收购这项技术。

“一千万？”陈志斌听到这个数字，差点跳起来。

但这次，轮到林志强坚决反对了：“陈老板，这个技术的价值远不止一千万。如果我们现在就卖掉，等于是把未来也卖掉了。”

“可是一千万……”陈志斌还是有些舍不得。

“给我三个月时间，如果我们的产品做不出来，那时候再考虑卖技术也不迟。”林志强说。

最让林志强没想到的是，王建国也出现了。

那天，林志强正在兴达电子的实验室里调试设备，突然听到外面有争吵声。他出去一看，王建国正在和陈志斌争论什么。

“王经理，您这样说就不对了。”陈志斌有些生气，“林师傅的技术水平我是见识过的，没有任何问题。”

“陈老板，我是为你好。”王建国阴阳怪气地说，“林志强这个人我太了解了，就是一个好高骛远的家伙。你别看他说得天花乱坠，实际能力有限得很。”

“您有什么证据吗？”陈志斌问。

“证据？我们华强厂的那台设备不就是证据吗？”王建国得意地说，“林志强修过的设备，现在彻底报废了，厂里损失了几百万。”

林志强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走了出来：“王经理，你这话说得有些过分了吧？”

王建国看到林志强，脸上露出了嘲讽的笑容：“哟，林大技术员，你还有脸出现？”

“那台设备的问题跟我的维修没有任何关系。”林志强冷静地说，“如果你有证据证明是我的问题，可以拿出来。”

“证据？设备坏了不就是证据吗？”王建国说，“你别以为换个地方就能洗白自己。我告诉你，技术这东西容不得半点虚假，你那点三脚猫功夫，糊弄糊弄外行还行，真正的行家一眼就能看穿。”

陈志斌有些为难。虽然他相信林志强的技术，但王建国说得这么肯定，也让他心里打鼓。

“陈老板，我建议你三思而后行。”王建国临走前说，“跟林志强合作，小心血本无归。”

王建国的出现让局势变得复杂起来。林志强意识到，这已经不仅仅是技术问题，而是一场复杂的商业博弈。

他决定主动出击，找到华强厂的厂长刘建华，要求调查那台设备的真实情况。

“林志强？你怎么来了？”刘建华看到林志强有些意外。

“刘厂长，我想了解一下那台设备的具体情况。”林志强开门见山。

“这个……”刘建华有些犹豫，“你已经不是我们厂的员工了，按理说这些事情不应该告诉你。”

“但如果设备的问题确实和我的维修有关，我愿意承担责任。”林志强说，“可如果没有关系，我也不能背这个黑锅。”

刘建华看着林志强真诚的眼神，思考了一会儿：“好吧，但你要保证不把厂里的情况外传。”

“我保证。”

刘建华带着林志强来到车间，指着那台停在角落里的设备说：“就是这台机器，两个星期前突然出故障，现在彻底报废了。”

林志强仔细检查了设备，发现问题出在机械传动部分，一个关键的轴承完全损坏了。而这个轴承和他之前维修的电控系统没有任何关系。

“刘厂长，这个故障和我之前的维修工作没有关系。”林志强指着损坏的部件说，“这是机械磨损造成的，应该是轴承的使用寿命到了。”

“你确定？”刘建华问。

“我确定。这种轴承的设计寿命是十年，你们这台设备用了多长时间？”

“十二年了。”刘建华想了想说。

“那就对了。”林志强说，“这是正常的磨损老化，不是人为因素造成的。”

刘建华点点头，但他没有表态。

同时，李伟也在为项目四处奔走。他联系了深圳的几家投资机构，介绍了这个项目的情况。反响很好，有两家机构表示了强烈的投资意向。

“志强，现在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李伟在电话里说，“好消息是投资机构对我们的项目很感兴趣，已经有人愿意投资一千万。坏消息是，竞争对手开始行动了。”

“什么意思？”林志强问。

“有人在散布谣言，说我们的技术有问题，说你这个人不可靠。”李伟说，“虽然投资机构没有完全相信，但也提出了更严格的验证要求。”

林志强知道，这肯定是王建国在背后搞鬼。

08

就在项目即将取得突破的时候，一个意外的消息传来：华强机械厂要破产重组了。

这个消息对林志强来说既是意外，也在意料之中。华强厂这两年经营困难，订单锐减，亏损严重，破产重组似乎是唯一的出路。

但让林志强没想到的是，王建国居然在这个时候联系了那家一直想收购技术的外资企业，准备把华强厂的技术资料整体出售。

“什么？王建国要卖技术资料？”林志强听到这个消息，大吃一惊。

消息是张大爷偷偷告诉他的。张大爷通过内部渠道得知，王建国为了在重组中保住自己的位置，主动联系了那家外资企业，声称可以提供华强厂多年来积累的技术资料，包括一些关键的工艺参数和设计图纸。

“小林，这个王建国真不是东西。”张大爷愤愤不平，“厂里的技术资料怎么能随便卖给外国人？”

“这是违法的吧？”林志强问。

“肯定违法，但问题是他做得很隐蔽，而且打着帮助厂里走出困境的旗号。”张大爷说，“现在厂里一片混乱，没人顾得上管这些事。”

更让林志强担心的是，华强厂的技术资料中包含了很多他当年参与开发的内容。如果这些资料落到那家外资企业手中，对他现在的项目可能造成致命打击。

“我得想办法阻止这件事。”林志强对李伟说。

“怎么阻止？你现在已经不是华强厂的员工了，没有立场干预这件事。”李伟说。

“那就从外资企业那边入手。”林志强想了想说，“如果我们能够说服他们放弃收购华强厂的技术，转而与我们正当合作，问题就解决了。”

“这个想法不错，但风险很大。”李伟说，“万一谈崩了，我们可能失去所有机会。”

“富贵险中求。”林志强说，“现在我们别无选择。”

09

林志强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主动联系那家外资企业，提出面谈。

这家公司叫“英特康”，是一家专业从事工业控制技术的跨国企业，在中国有代表处。林志强通过各种关系，终于联系上了他们的中国区技术总监詹姆斯。

“林先生，听说您有一项很有前景的技术？”詹姆斯是个四十多岁的美国人，中文说得很流利。

“是的，我想和贵公司谈一次合作。”林志强开门见山。

“合作？”詹姆斯有些意外，“据我了解，您现在的合作伙伴是一家小公司，而且资金实力有限。”

“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需要像贵公司这样有实力的合作伙伴。”林志强说。

詹姆斯沉思了一会儿：“林先生，我们确实对您的技术很感兴趣。但说实话，我们也在考虑其他的合作方式。”

“您指的是华强机械厂？”林志强直接问道。

詹姆斯点点头：“华强厂愿意把他们的技术资料出售给我们，价格很合理。”

“詹姆斯先生，我必须提醒您，华强厂的那些技术资料大部分已经过时了，而且存在知识产权风险。”林志强说，“更重要的是，私自出售国企技术资料在中国是违法行为。”

“这个……”詹姆斯有些尴尬。

“而我们的技术是全新的，拥有完整的知识产权，而且性能指标远超现有产品。”林志强继续说，“如果贵公司愿意与我们合作，我们可以共同开发更大的市场。”

詹姆斯被说动了。他要求林志强提供详细的技术资料和商业计划书，并安排了技术专家进行评估。

同时，林志强还做了另一件事：他向华强厂的上级主管部门举报了王建国私自出售技术资料的行为。

举报信很快得到了回应。上级部门派出了调查组，对华强厂的情况进行了全面调查。

调查的结果让所有人震惊：王建国不仅试图私自出售技术资料，而且在设备采购中存在严重的违规行为。

原来，王建国当初否决林志强的维修方案，坚持更换昂贵的进口零件，背后有经济利益驱动。他和那家供应商有利益关系，每成交一笔订单都能拿到回扣。

更过分的是，王建国明知道那个十五万的零件有质量问题，但为了个人利益，依然坚持采购。结果设备很快又出故障，给厂里造成了巨大损失。

“王建国，事实摆在面前，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调查组长严厉地问道。

王建国脸色苍白，半天说不出话来。

调查组还发现，那台设备的最终报废确实和林志强的维修没有任何关系，完全是因为轴承老化造成的。王建国故意把责任推到林志强身上，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违规行为。

真相大白后，华强厂马上召开了职工大会，宣布了调查结果。

“同志们，经过调查，我们发现了一些严重的问题。”刘建华厂长在大会上说，“王建国同志在担任技术科经理期间，存在严重的违法违规行为，现决定对其进行严肃处理。”

台下一片哗然。很多职工都没想到，平时一副正人君子样子的王建国，背后竟然做着这些见不得人的事。

“另外，我们要为林志强同志澄清。”刘建华继续说，“设备故障与他的维修工作没有任何关系，之前的传言纯属诬陷。”

张大爷听到这话，激动得老泪纵横：“小林，你终于清白了！”

10

真相公布后，各方的反应都很强烈。

英特康公司马上停止了与华强厂的接触，转而与林志强正式签署了合作协议。

“林先生，我们为之前的误解向您道歉。”詹姆斯说，“您的技术确实很优秀，我们愿意提供全方位的支持。”

根据协议，英特康将投资两千万元与林志强的团队合作开发新产品，双方共同持有知识产权，但林志强的团队保持技术主导权。

王建国被华强厂免职，调离了技术管理岗位，安排到仓库做管理员。他的妻子得知这些事情后，和他大吵了一架，关系也变得冷淡起来。

“建国，你怎么能做这种事？”王建国的妻子哭着说，“现在好了，你的前途全毁了，我们的脸也丢尽了。”

王建国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华强厂的职工们得知真相后，对林志强的看法完全改变了。原来那些冷嘲热讽的人，现在都对他刮目相看。

小梅的父母也彻底改变了态度。当他们得知女婿不仅技术出众，而且马上要成为一家高科技公司的技术负责人时，马上从反对派变成了支持派。

11

一年后

一年后的秋天，林志强开着自己新买的本田雅阁，载着妻子和刚满月的儿子，经过华强机械厂门口。

这一年对他来说变化太大了。他的公司“志强科技”已经初具规模，产品供不应求，员工从最初的几个人发展到现在的五十多人。新开发的电机控制器不仅解决了技术难题，还在市场上取得了巨大成功。

最重要的是，他们的产品完全打破了外资企业的技术垄断，成本降低了30%，性能提升了50%，在国内外市场都赢得了良好口碑。

小梅现在完全变了一个人。她不仅要照顾孩子，还帮助林志强管理公司的行政事务。

李伟现在是志强科技的副总经理，主管市场和商务。通过这次合作，他也从贸易转向了实业，两人成为了真正的合作伙伴。

“志强，深圳那边又有三家公司想要我们的产品代理权。”李伟在电话里说，“看来我们要考虑建分厂了。”

“不急，先把质量稳定下来，再考虑扩张。”林志强说。

张大爷退休后被林志强聘为公司顾问，老有所依，每天乐呵呵的。他经常对年轻员工说：“跟着林总干，没错的。这个小伙子有真本事，更重要的是有品德。”

华强厂经过重组，虽然最终没有倒闭，但元气大伤，规模比以前小了一半。不过，他们成为了志强科技的合作伙伴之一，专门生产一些配套零件。

那天，林志强开车路过华强厂门口时，门卫老刘认出了他。

“林工，林工！”老刘挥手叫道。

林志强把车停下，摇下车窗：“刘师傅，你好。”

“听说你发财了？”老刘笑着问。

“还行吧，日子总算过得去了。”林志强淡淡地说。

“厉害，我们厂现在都在传你的事迹呢。”老刘竖起大拇指，“王建国那个家伙现在可惨了，在仓库里当管理员，每天灰头土脸的。”

林志强没有接这个话茬。他对王建国已经没有恨意了，时间是最好的裁判，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

“对了，厂长说如果见到你，让我转达一句话。”老刘说，“他说厂里随时欢迎你回来，技术总监的位置给你留着。”

“谢谢刘厂长的好意，不过我现在挺好的。”林志强礼貌地回答。

他没有告诉老刘，就在上个月，包括华强厂在内的三家企业都向他发出了邀请，希望他能回去担任技术负责人。但他都婉拒了。不是因为怨恨，而是因为他已经找到了更适合自己的道路。

远望着华强厂的厂区，林志强想起了一年前王建国那句冷嘲热讽的话：“没人会要你这种人！”

现在回想起来，只是淡淡一笑。

他摇上车窗，轻踩油门，驱车离开。后视镜里，华强厂的大门越来越远，直至完全消失在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