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翻新，而是重新理解生活。”恰如北京友谊商店重开张宣言，这座老园区改造者们正在进行的，是一场意义非凡的空间叙事实验——并非将过去尘封进记忆的角落，而是精心营造出时空叠印。

1964年，北京友谊商店以“外宾专柜”的身份诞生，成为计划经济时代中国面向世界的重要窗口。这座承载着特殊历史使命的建筑，见证了中外文化交流的点点滴滴，是那个年代中国递给世界的一张独特名片。

而今，这座历史建筑在“轻介入”设计理念的精心雕琢下焕发新生。设计师们以克制的态度对待历史痕迹，让沉淀在时光褶皱中的记忆碎片，与当代生活的鲜活气息完成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在这里，1964年的铆钉痕与2025年的咖啡渍在同一张工作台面相遇，共同讲述跨越半个多世纪的时间故事。

从计划经济时代的特供商店，到如今融合历史与现代的生活方式新地标，北京友谊商店的蜕变不仅是一次建筑功能的转型，更是一部浓缩的中国社会发展史。它用60年的时光，见证并讲述着一个时代的华丽转身，成为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文化桥梁。

1987年，市民梁女士攥着两张外汇券站在友谊商店门口，手心的汗几乎将纸片浸透。那时她刚订婚，特意托人换了外汇券，想要“买件像样的东西”。推开厚重的玻璃门，冷气混着香水味扑面而来，玻璃柜台亮得能照见人影。

© 北京友谊商店

“友谊商店是当时普通百姓看世界的窗口，也是外国人买中国货最高档的地方。当时工资低，感觉挺贵的，但光是看看那些精美的景泰蓝、屏风、丝绸，心里就美得不得了。”市民梁女士所回忆的，是友谊商店最耀眼的年代。

20世纪60年代，友谊商店落地北京东华门大街25号（后搬迁至如今的建国门外大街17号），是当时北京唯一的涉外商店。主要服务于驻华外交人员、国外专家及访华外宾，就连店内的普通售货员都要求会说外语。里面的商品市面上大多见不到，购买则需要用外汇券，从万宝路、威士忌、黄油奶酪，到古董字画、丝绸珐琅，在多数国人还未曾走出国门，海外也对中国知之甚少的年代，这些陈列于玻璃柜台内的商品，几乎承载着中国对世界、世界对中国的全部想象。

© 北京友谊商店

1996年是一道分水岭。这一年，“特供”退出历史舞台，市场经济的浪潮里，燕莎、塞特等合资商场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北京友谊商店货架上的“稀罕物”不再稀罕，柜台里的进口货被超市的平价货挤得撤了架，失去了“人无我有”的优势，被动进入市场竞争，但无论是面向国人开放，还是引进诸如必胜客、日式回转寿司、星岛咖啡等品牌，都没能改变其夹缝挣扎的局面。

为了“活下去”，北京友谊商店试过各种办法。1997年跟西单商场合并成立北京西单友谊集团，想靠规模突围；2008年借奥运会的“东风”，接待了一拨又一拨外宾，单日销售额创了纪录。但一波热度褪去，商店内的喧嚣也随之渐弱，️再度从大众的焦点中黯然退场。

© 北京友谊商店

2010年商店一到三层西侧改为家居卖场，试图调整结构走高端路线，然而市场并不买账，顾客嫌“老房子里摆新家具，别扭”。最落寞的时候，玻璃幕墙蒙着灰，曾经陈列昂贵商品的柜台边，大喇叭循环播放着“清仓大处理”，路过的年轻人甚少停留，对Z世代来说，这不过是栋没故事的老楼。

改造前 © 北京友谊商店

直到2022年春天，王府井集团接手，并宣布对其进行转型升级。

在寸土寸金的长安街沿线，北京友谊商店曾代表着一个时代、一种精神，凝结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然而时代不会止步，市场更不会停滞，一波又一波的冲击重塑着商业逻辑与消费习惯。而面对这样一个渐渐淡出公众视野、活力不再的“老地方”，人们不禁要问：它是否还赶得上新时代的步伐，在过去与未来之间，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

午后的阳光照进花园草坪，穿潮牌的姑娘举着相机步步是景，三五成群的年轻人喝着咖啡晒太阳，几只落在石板路上啄食的鸽子扑棱着翅膀飞来飞去，整个场景梦幻得像是掉进了90年代的电影镜头里。

“从1964年的‘民间外交家’，到2025年的新青年生活目的地，友谊商店的蝶变，是一场以轻干预、强特色、可持续为理念的传统商业转型升级的探索实践。”在开园仪式上，北京友谊商店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刘杰说。

61岁的北京友谊商店，是典型的围合式单位大院布局，由主楼、配楼和辅助用房组成，同时围合出中央约800平方米的广场。而改造者们也并非粗暴地给老建筑“换张脸”，而是想让它“换种活法”——“轻介入”式的改造，即不靠高密度，也不卷层高，刻意保留原建筑的结构框架，对表皮进行微创式更新。

封闭的仓库被改造成通透的生活空间，廊柱斑驳的漆面与新增元素巧妙碰撞，墙面的裂缝与光影精妙互动......带着对老建筑的珍视，改造者们一点点梳理，将现代便利悄无声息地织进老旧建筑的肌理中。这些经过精密计算的“留白”，像是在关键处扎几针，让老建筑自己醒过来。

先醒过来的是被遗忘的角落。早于整体园区三个月，东门口的传达室已经摇身一变，成为精品咖啡店Berry Beans的外带空间，率先开门迎客。主理人韦寒夜回忆，春节时期这里就迎来了首批打卡热潮；他深觉自己的店伴随友谊商店迎来的热度，关键在于“品牌的审美”，整个园区都在努力避免市场上的同质化，而正是这种对“美”的坚持，真正吸引了人们的驻足。

这处由传达室改造的咖啡空间，本身就像一间友谊商店生活档案馆：房屋的外立面基本没有改动，室内是20世纪80年代墙围的格局，打字机、文件柜、商店规章制度等老物件被保留并陈列。门口的老式信箱成了别致的回忆展示柜，引得不少人纷纷驻足拍摄——当咖啡外带杯与信箱的投信口重叠，再配上咖啡机的声响，仿佛写给半个世纪前的回信。

© 北平机器

北平机器主理人选中了距离入口最近的车库，将其改造为精酿酒吧，卷帘门被同样空间尺度的滑动玻璃门取代，透亮的玻璃窗框住流转的日光，角落里的立柱也维持着当年的挺拔姿态，一场时空叠印在此徐徐展开。

墙上迎客松壁画笔触苍劲，与 “友谊” 二字的墨韵悄然共鸣。过去的值班室变作吧台，顾客坐在外面，能清清楚楚看见一杯新鲜的精酿被呈现，少了距离感，多了份自在。

© 北平机器

更妙的是北平机器别具匠心的巧思——摒弃传统酒馆千篇一律的披萨、汉堡，而是循着友谊商店慵懒惬意的氛围制作烤鸭煎饼，将老北京式市井烟火巧妙揉入当代的时髦气息。

隔壁的原职工宿舍被铁手咖啡敲定，以紧邻的老树为灵感，设计了一座树荫之下的咖啡馆：前部客座区以通透格局拥抱现代美学，光影流转间尽展开放之姿；旧地砖被重新敲碎拼合，金属元素的点缀为空间注入工业气息，老家具与藤编物件静静诉说着往昔故事；后勤区则留存旧砖外墙的岁月痕迹，以一道优雅的弧形玻璃顶划破方盒桎梏，赋予空间灵动韵律。

天光自树梢倾泻，经玻璃折射、纱网柔化，在地面绘就流动的斑驳诗行，构筑起一方治愈心灵的静谧之境。

DuLi度粒餐厅所选择的空间是原园区形态最复杂的冷库机房，充满戏剧性：地上突兀的凸起、墙上斑驳的字迹、不落地的旧梁，都藏着过往故事。四个用餐区本就存在差异，设计师规划时也让每个区域与厨房形成差异的联动关系。

作为零浪费餐厅，新增的金属系统中，门窗单元遵循 “用最少材料” 的原则，窗框用两根角钢焊接而成，像加工画框般简约，与原有肌理形成细腻的叠加与呼应，让人一见便生出似曾相识的亲切感。

阿招鸡煲进驻的是西侧的员工食堂和宿舍区，地上的花砖缝里还留存着半世纪前的水泥印子，这是20世纪就铺下的“原砖”，被食堂用了几十年。

内墙没刷新漆，就露着原本的模样，墙上的裂痕像给时光留了道透气的缝；铁艺网格窗透着光，老黑板、老烟囱立在那儿，连大厅正前方的“友谊厅”牌匾，都还带着当年人来人往的热乎气。老物件也有了新活法：老抽屉改改样成了书柜，旧洗手盆擦干净就当水池用，餐品也顺着“友谊”的老传统，做了外宾友好的菜单，这些正是当下年轻人最着迷的纯正“中式梦核味”。

整体改造最令人意外的，是主楼三层的 “超级转转”，刚开业时，人多到队伍能从楼下一直排到铁手咖啡，人气可见一斑。3000平方米的空间，设计上处处藏着与老建筑的呼应：白色钢结构像轻盈的骨骼，稳稳撑起整个区域，一层层展示架轻巧嵌入其中，像从历史肌理里自然生长出的新脉络。仓储式陈列，自助式购物，自在的氛围恰好把奢侈品和普通消费者之间的距离拉近，也让原本的 “疏离感”消融殆尽。

友谊商店改造后的 “新生感”，和超级转转坚持的 “旧物新生” 理念对味，气质上的合拍，让人们更愿意慢慢逛。

有趣的空间引来同频的人：偏爱老空间质感的调酒师一眼就看中了草坪角落，执着于“有个小院子”的创意品牌也在这儿落了脚，滑板品牌将拐角处变成户外运动场……24家性格各异的商户像认路的候鸟，陆续飞来填满了曾经空置的角落。

北京友谊商店的艺术转型起点，要从2022年那场艺术双年展说起。当艺术装置轻轻搬进20世纪的红砖墙，光影穿过纱幔覆在计划经济时代的旧天花板上，现代艺术与古老卖场的碰撞，让那些曾被商业属性掩盖的遗存，抖落岁月尘埃，展露出藏了多年的蓬勃生命力。

展览落幕，展品逐一撤去，艺术的种子却就此种下，如藤蔓般顺着墙缝、窗棂，蔓延至老建筑的每个角落。那场展览从没想过给它贴上“艺术地标”的新标签，却无意中撬开了时代的缝隙，让新的可能、新的故事在这里慢慢生长。

刚开业不久的JetLag Books则来自著名的媒体人“乌云装扮者”，在他看来：“纯靠卖书撑不起书店运营，JetLag Books想做的是一个兼顾书籍、咖啡、生活方式、零售等的新场域，一个带着书香的，能社交互动的生活空间。”

改造部分，设计团队完整保留了老建筑的水刷石外立面，适当修复之后，微调门窗比例，让历史的底蕴与当下的新生接轨。凿毛混凝土与不锈钢的碰撞，复刻苏式建筑浑厚感的同时，也不失当代的轻盈细腻。步入空间内部，通长8.5米的吧台，串联起书店到咖啡区的整个L型空间，引申出游园般的松弛自在。而被保留的临街小窗上那句“The world is your oyster”，正是Jetlag Books留给每一位读者的小惊喜。

艺术之外，生活感也是许多当代园区改造的关键。

漫步如今的友谊花园，这片草坪已然成为灵魂所在，整片区域满是自然生长的鲜活韵味，连空气里都少了刻意设计的紧绷感。无论是工作日的下午还是天气不错的周末，花园的外摆区均座无虚席。带着宠物出来晒太阳的铲屎官、和三五好友聊天品茶的年轻人、举着丝巾和艺术装置拍照的妈妈团......阳光、绿地、美食，就这样营造出一份闹中取静的松弛。

花园草坪不仅是核心吸引力，更是整场改造的原点所在。“主楼的招商方向还没正式确定，就已经决定将原本封闭的后院打造成开放式休闲空间。”北京友谊商店总经理刘杰表示，这个曾经承担员工食堂、停车场、维修间、行政楼等功能的后院，被赋予了全新生命。“草坪的位置原来是停车场，我们在设计之初就规划成绿地，规划时还没有这么大，其中还有些石板路什么的，后来还是推翻了当初设计，扩大绿地面积。有了现在这片完整的草坪。”

四周写字楼林立，而这处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的休闲区域，也超越单纯的景观功能，真正成为了一处开放、包容的城市会客厅。当然，这份包容与温度，在“宠物友好”的细节中，得到了更细腻的诠释。

© 北京友谊商店

因为 “宠物友好”，整个园区都透着格外的松弛与温情。草坪上常能看见小狗撒欢，毛茸茸的身影蹦蹦跳跳，门店的露天座位区专门预留宠物位，花园边也增设宠物用品站，没有生硬的提示牌，却让人清晰感知，空间的功能早已超越消费。它不只是焕然一新的商业园区，更是让人卸下心防、愿意带着生活中的伙伴，与时光慢慢相处的“老地方”。这种由功能设计所催生的情感连接，正是友谊花园从物理改造迈向社区营造的真正内核。

改造，从来不只是更换货架。当设计师决定保留这些斑驳的墙壁和带着岁月感的门头，他们保留的是一段可以触摸的时光。一个虽不再是商店的“友谊商店”，却连接着两个轰然作响的时代——一个是物资流动象征身份的时代，一个是体验与情感定义生活的时代。 它珍藏着一代人的集体记忆，也正热情的参与新一代北京人的日常生活。以前的友谊商店一直充满了时代的稀缺，曾经是求而不得的一双鞋一条围巾，如今是认同和归属。它的变化，恰如北京这座城市本身，永远镌刻过去，也永远看向未来。这恰恰是帝都独有的“北京式浪漫”。

编辑｜Kiki

文字｜夏凉、Kiki

图片｜仲春之会、以上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