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做梦也想拥有一匹德保矮马。最好是枣红色，双耳高竖，两眼放光，鬃毛整齐，马面清秀，马身威武，马尾温柔，四蹄强壮，嘶鸣悠长动听……只是，1982年解散生产队，分发牲畜的时候，四公等几家分得马，我们家只领到一匹瘦弱的水牛——好在它还能给我们生下最后一头牛犊才慢慢老死。

整个桥北生产队，只有四公陈文朝家最善养马。他们陈家解放前阔绰，有个兄弟曾赴重庆求学，可惜半路遇难，白白丢掉区区性命。他堂兄陈文耀在国民政府天保县教育科任科长，1949年12月与县长黄哲等人参与签署天保和平解放文件，留任县人民政府教育科科长。四公家宅基地够宽，那排四大开间枧木瓦房只有两层，门口雕龙画凤，窗棂雕花刻字。他们不用在主房留底层做牛栏马圈，更不用在大门口搭石阶——从主房到地坑边沿十几米处有棵遮天盖地的龙眼树，都被围墙围住。整个80年代，一年卖果收入都超过四百块。大龙眼树下，他们另外建一排平房给家禽家畜。解放后，他们的房舍分给从田阳逃荒来落户的周家，龙眼树成了两家的分界线，但四公家还是占据着三分之二的地盘。

四公家至少养两匹马，棕毛或黑毛，我印象中没有白色和杂毛——也许他本身有相马独门秘诀吧。平时马儿没活干，就拴在村头学校的操场，一条七八米长的粗绳牵着马络，已投缠着一根细铁棒，插在土里。马平静地啃食地上的牛筋草，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我们稍微靠近，或者拉着马绳，它们也不经不慌，只是抬头“嘻嘻——嘻嘻——”地叫，依然露着白牙，轻松地摆着尾巴，好像跟我们友好地打招呼。当然，如果你靠近马身，紧拉马绳，或者用手拍脚踢马，那就得小心，它可能会用后蹄狠狠踢你，或用锋利的痛痛快快牙咬你。

二

桥北还没分成五个小队的时候，四公的马是负责磨面的。四公让出一开间房子做生产队面坊，主要是磨小麦，搅面粉，扯面条，烧火烘面条，铡面条，称面条，绑面条，保管和出售面条——逢年过节或者贵客造访，我们才能买面条；夏天招待客人吃面条，还得拌上大半海碗南瓜苗呢。也就是说，我们一般买不起生产队的面条，绝大多数送到圩镇那里换集体的钱。陈家几兄弟奎叔、伍叔他们身强力壮，脑子活络，腿脚勤快，就被安排过来专干这活。

石磨太大，两匹马都戴着三角形纸眼罩，同时转圈。他们配合默契，脚步整齐，出力均匀，不偷懒，不抢功——后来见到一则幽默说，这些马本来都是在面条厂平等工作的，可是人们后来经过考核，把好马提拔到领导、组织、宣传、监督等清闲岗位，剩下拉磨的就只能是老弱病残的马了，它们还能磨出精细洁白的面粉么？呵呵——奎叔他们手拿一把稻草小扫把，刮磨盘上的麦粒入磨孔。一个上午，上百斤的面粉磨好了，四公才牵马去操场放牧。我们问四公，马磨面时干嘛要戴“眼镜”呢？四公笑呵呵说：“怕它头晕，暴躁，扬蹄乱踢，不愿拉磨呀。”

分到小队的时候，四公的马就不磨面了，而是专门赶远路了。四公的马车虽然老旧，但结实光滑。他领了县供销社的活，负责走隆桑到德保和德保到东凌的线路，给乡下供销社拉日用品，从乡下供销社拉土特产到县城，早出晚归，两头不见太阳。因此，四公家的马料严重不足，只好发动我们这些娃娃割马草卖给他。我人生第一笔靠自己双手挣来的钱，就是和大妹一起割了一小箩筐马草卖给四公得来的。那时四公家的面坊已经改成小卖部，我们卖四斤马草赚来的四分钱，左手进右手出，都没有跑出四公家，就变成了四粒水果糖，我和大妹各一粒，给小妹吃两粒。

三

家畜跟承包责任制政策分到各家各户之后，四公家的马大部分也被别户拉走了。他们没有磨面，也没有拉车，而是和黄牛一样，吃一样的草，干不一样的活——黄牛上高坡吃草，马也跟着去那里，只是我们不骑牛，只骑马；黄牛只耕田犁地，马还得驮肥料下田，驮谷物回家，平常还要驮柴草，交公粮也要驮玉米去镇上粮所。

阿旭表弟年级比我小，但比我健壮，也更懂事。虽然他母亲嫌弃家贫，跑到桂东地区另嫁他人，但阿旭看上去没有一点忧伤，而是帮父亲打理家事农活，带好更小的弟弟阿沐。

由于父亲常年患病，我们三兄妹读书开销越来越大，家庭收入并不能与时俱进，而是越来越差。我家老水牛将死的时候，拿去屠宰场换了一些钱，再借亲戚一点钱，也不敢买老贵的水牛，就只能买一头还不会拉犁的小黄牛。每回上山放牛，我都和阿旭、他的同班同学阿克同伴。他们见我读书还行，老师也夸，家长也赞，弟妹还羡慕，但对伺候牲畜还笨手笨脚的，便让我骑阿旭家的马来回，练练我的胆量。

1990年8月，我、阿京、阿旭、阿克四人浩浩荡荡沿着省道公路再上山放牛牧马。牛一头跟一头走在前面，阿克的马和阿旭的马断后。爬山时，我照例骑阿旭的马走在后面。我们开始聊开学的事啦。我说，到现在还没领到大中专录取通知书，如果我落榜，也不再补习，而是直接当小学代课老师啦。然后，为了保险，我要到离家最远、条件最差的国甫瑶族村去，哪怕去一个只要一个老师的教学点也行。阿克和阿旭同时说道：“山哥去果甫，我们就用马送你去，阿克的马驮米、书、行李，阿旭的马让你骑。”听着好像没有经过任何思索就脱口而出的话，我兀自热泪盈眶。

四

把牛马赶进山㟖，我们用石头拦好坳口山路，就下山了。

“瞧，那是什么？怎么有个小女孩呕啦？”山下有一部小轿车停在我们路口正对面，他们从百色开往德保县城呢。

“火炬，他们接亚运会火炬。”我从他们的衣着断定，因为报纸上已经报道，今年秋季，北京将举办第十一届亚运会，亚运会火炬要跑遍全国所有县城。阿京说：“等下我们就去县城看火炬传递吧，顺便去教育局看看有没有咱们的录取通知书。”

刚到县城，一位小学和初中都同班的同学就说：“阿山不错啵，考上中央民族学院，名字写在德保高中门口呢。”虽然我知道考上的只不过是壮文大专班，校址在南宁附近的武鸣县，仍为能跳出农门喜不自禁。领通知书出来，我们马不停蹄赶往德保高中后面的县教育局，领到了阿京的中专录取通知书，俩人脸上都不满灿烂的阳光。

二十天后，我如期到武鸣报到。人生地不熟，见到同学们男的人高马大，军训时几乎排在最后面，而且一周军训下来成绩并不理想，新生入学文艺晚会上更是没胆子表演任何一个节目——我忽然深深陷入自卑之中，周末偷偷将开学情况和自己的心理状态写成一封长信，汇报给高中班主任黄雷老师。

黄老师也不是把我们送出校门就不闻不问不理不睬的人，而是灵敏地嗅出我灵魂深处的危险，连夜写了回信。虽然只是短短的一页纸，也不知讲了啥大道理，但我只记得，他鼓励我坚定目标，持之以恒，保持阅读和写作的兴趣，终会积累到足够让人刮目相看的财富——请你务必相信：德保矮马照样日行千里！

1991年11月，第四届全国少数民族传统体育运动会在南宁举行。开幕式上，110匹德保矮马和110名学生组成的“矮马童军”闪亮登场，精彩演绎，让世人不得不用另一种眼光看待德保矮马——腿可以短，断不能畏怯朝向天涯长路；个子可以矮，断不能丧失马独有的精神！

(2024.8.9.夜，德保采薇阁)

作者简介：陆杉，笔名亦狂、秋水萤光。壮族，广西德保县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广西诗词学会会员，半朵中文网高级专栏作家。作品散见《词刊》《歌海》杂志、《广西民族报》《右江日报》《百色早报》《百色文艺》等。著有散文集《沿着鉴河放歌》。

(编辑：至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