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短莎长溪水流,雨微烟暝立溪头。
寒鸦闪闪前山去,杜曲黄昏独自愁。
——《长溪秋望》
这是唐代诗人唐彦谦诗作:秋日傍晚,凄雨沥沥,柳枝瘦黄,寒鸦低飞,莎草掩径,长安城南的樊川氤氲在烟雨中。一条小溪,缓缓地流向远方,似乎要逃出这幅萧索的秋景图。一位老人,愁眉紧蹙,满目凄愁, 孤零零地站在杜曲溪头。
彼时彼刻,于这烟雨凄迷的秋日晚景中,任谁遇着这位迟暮老人,都会心生悲戚。
诗人唐彦谦孤独地站在萧索里,站在杜曲长溪源头,放眼抒怀……
相同的地点——杜曲,不由使人想起长安杜公祠的一幅楹联:少陵野老吞声哭,杜曲幸有桑麻田。上联出自杜甫诗作《哀江头》首句:“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写的是安史之乱爆发,长安沦陷,山河破碎,往日美不胜收的曲江,在生机勃发的春日,却一派冷寂凄清,诗人于这样的情景中,想到自己仕途坎坷,人生悲苦艰辛,不由得无声痛哭。想象那一刻,他单薄的身躯,已是心力交瘁,悲自心生,痛从心来,却又不能敞开胸怀放声大哭,只是抽抽搭搭,忍声哭泣,那种悲戚的场面,怎不令人落泪动容。下联写的是杜甫曾受朋友资助,于杜曲买过几亩薄田,煎熬度日的状况。
唐彦谦、杜甫两位老人——姑且都称老人吧,为何?一来《长溪秋望》何年所做、唐彦谦生卒年都不可考,据这首诗的内容推断,唐彦谦可能已是暮年;二来古人寿命不长,普遍五六十岁,四十多岁的杜甫,定然是一幅愁苦老人的模样了。
两位诗人,一位生活在中唐,大唐由盛而衰的转折时期;一位生活在晚唐,大唐正走向没落的边缘;一个写曲江春日的冷寂萧条,一个写萧瑟秋日的黄昏雨景。两首诗都表达出纡曲忧思、愁绪满怀、压抑沉痛的情感。
两位诗人,这不同时期的愁思愁绪,无形中交织一处,读来让人悲伤。细想之下有所感悟:他们的人生经历何其相似。
一是两人家世出身都不错。
杜甫身出名门——京兆杜氏,根红苗正,世代“奉儒守官”。远祖杜周官拜汉御史中丞,亲近皇权,世居长安城南,时传“城南韦杜,去天尺五”,足见显赫。祖父杜审言为唐高宗咸亨进士,官修文馆直学士。父亲杜闲,再不济,最高官职也做到县令。冥冥中似乎已经注定,其家族一步步走向了没落,在杜甫这儿要做个悲苦的终结。
唐彦谦的生平,史料记述较少,多为后人通过其诗作梳理而得,且存疑不少。《旧唐书》记载:唐彦谦为唐初名臣礼部尚书唐俭裔孙。唐俭与唐高祖李渊、唐太宗李世民都过从甚密,在朝野内外声望很大。唐彦谦出身于这样的名门望族,家族自是光耀显赫,其祖上位极人臣者众。他晚年被贬兴元,镇守兴元的杨守亮慕其才华,亲自迎接,并握着他的手说:“闻尚书名久矣!”赞的就是他祖上唐俭尚书。至晚唐时,唐氏家道已经没落。其诗作记述“麻衣穿穴”“异时穷巷客”,可以看出其生活的清贫。
二是两人科举应试都屡屡不第。
杜甫青壮年时期,至少参加过两次“高考”。第一次二十四岁,在东都洛阳考进士落第。第二次于西京长安应诏制考,时年三十六岁。考毕,他满心欢喜,以为百分之百能中。不料却遭宰相李林甫黑嘴,一句“野无遗贤”,诓了玄宗皇帝,“诛”尽天下学子。“口蜜腹剑”的李相李大人,功力确实非同一般,人家隔山打牛,他隔着李唐江山用嘴灭人,杜甫与众多才子,自此就被“灭”了。
关于唐彦谦是否进士及第,至今也无定论。《唐诗品汇》《唐才子传》有其举进士及第的记述。《旧唐书》《新唐书》《唐书纪事》却未有记载。后来学界多认为唐彦谦未能进士及第,他和杜甫一样,都是“终身”落榜考生,唐彦谦也在“科举”路上艰难跋涉数十年,终未取得功名。其诗为证:
麻衣穿穴两京尘,十见东堂绿桂春。
今日竞飞杨叶箭,魏舒休作画筹人。
——《试夜题省廊桂》
杜、唐二人,出身家世都好,却是生不逢时,概因才运不济。读书之人,一心想求个功名,以科举入仕,进而报效国家,本无可厚非。但,他们的理想,都如肥皂泡一样,一次又一次幻灭了。
而立之年,父亲去世,一家人生活困窘,生活重担压在杜甫肩上。可怜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介书生,怎能扛起生活的负累?他曾寄希望于大考,希望通过举士步入政坛,生活能有个着落。经过两次落榜打击,他对此大为失望,生活愈发困顿。
千年明月依旧照耀着长安,清明的盛唐却走向黑暗的角落。这个时期的杜甫,仍到处托关系,找门路,求仕途,“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他以贫贱之身出入豪门,常受冷落。先向王公献诗无果,转向皇帝献赋。一作《雕赋》献玄宗,审稿未见回音。二作《三大礼赋》亲献玄宗,才被赏识,授河西尉,这是个要鞭笞黎民的官,他坚辞不受。后经人相助,讨得甲胄参军一职,做了个看守兵器库的小官。
总算能喘口气了,不料安史祸乱,玄宗逃亡,京都失陷。杜甫也流离失所。太子灵武即位,杜甫冒生命危险,只身投奔。途中被叛军俘虏,押回长安。后来,他又历经艰难,赴凤翔再投肃宗,“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忠君之举感动肃宗,“涕泪受拾遗,流离主恩厚”。虽说官职小,杜公却很知足,总算可以伴君左右,告别困苦的日子了。随后却无厘头地卷入房琯案,因直谏触怒圣颜,被贬华州……
再说唐彦谦,应试也是一再落第。一个时期销声匿迹,史料鲜有记载。只知他隐居了,以著述度日。彼时长安城的街巷,看不到他半点影踪了。也难怪史料没有更多记载。仔细对比,他倒没有像杜甫那样“亲近”皇权,献诗献赋,朝朝暮暮穿行于长安城的朱门府邸,上上下下寻找门路……
文人最理想的人生,莫过于少年诗赋、中年治学、老年修志了。
然而,晚年的唐彦谦却是不“安分”的。据说,在黄巢起义攻陷两都之时,他举家避地汉南,隐居于襄州襄阳县内鹿门山,仍以著述度日。乱世祸端不断,隐者的生活并非他所想要的,修齐治平安天下的思想,令一个饱学之士备受煎熬,他入世报国的拳拳之心再次激动起来。他终于出山了,托身强藩幕府——这也是唐末大多数文人志士无奈的普遍的出路。
三是两人都做过幕僚。
长安岁月,杜甫一边奔波于“官道”,一边迂回于“宫闱”。后来辗转成都,三年多的成都生活,做的严武幕府。于是也就有了浣花溪畔的杜甫草堂,那是杜甫西南颠沛流离之所踪。此间,是他对唐廷彻底绝望之后,洒泪罢手西去后的一个落脚点,这三年多也是他人生最为黯淡的低谷时期。日日哀托国家社稷,夜夜寄思黎民苍生。此间,他仍对生活了十几年的京都长安,还有在长安求仕求生的点滴往事难以释怀。
唐彦谦隐居鹿门山一年后,河中节度使王重荣倾慕唐才华,聘任其为河中从事。此后,唐彦谦开始了他十余年的幕僚生涯。其间,曾戎马征战至岐山一代,他已不再年轻,真可谓“烈士暮年”。后王重荣被部下所害,唐彦谦被贬汉中,最终客死他乡。
杜甫和唐彦谦,两人相似的求仕生涯,都有“败北”长安的人生经历,都有着辛酸的长安往事。
憾无庙堂诵短歌,幸有翰墨抒胸臆。幸而两人都有诗作名篇传世。今天,我们通过这些诗句,仍然能够透视他们,透视他们两个人不同而又相同的“长安”。
——选自《唐诗里的长安》(西安出版社)
作者简介:王炜,乾县人,居西安,陕西省作协会员,作品刊《奔流》《短篇小说》《散文选刊》《少年月刊》《思维与智慧》《微型小说选刊》《中国青年作家报》《北京晚报》《新民晚报》《陕西日报》等全国80余刊,曾获《光明日报》、中国作协等主办全国征文奖项20余。创有又火文字工作室,参编文史资料、文学著作、文化读本、志书等30余部,撰写人物专访、报告文学逾20万字。